板荡里的两代人——读《白鹿原》

近来《白鹿原》被拍成电影,宣传铺天盖地,走在大街上都能听到人议论。一部文学作品突然走红,往往是借了商业或娱乐的东风。这也勾起了我的兴趣,于是翻出书看了一遍。

之前我看过陈忠实的其他几部短篇,对他笔下的黄土风情略有了解。这部蜚声文坛的《白鹿原》,的确了得,可以算作他的巅峰之作。叙事恢弘,时间跨度从晚清到红朝,基本涵盖一部中国近代史;书中白家和鹿家两个家族的诸多人物,线索繁多,被时代大浪裹挟,编织个人的家族的喜怒悲情。

黄土高原上有一个白鹿原,原上有一个白鹿庄,生活着白家和鹿家两个家族,共祭一个祠堂。久远的岁月里,两家的祖先原本是兄弟。一场天灾后,原上出现了白鹿的精灵。于是兄弟俩决定改姓,求白鹿的庇佑。老大一支改姓白,老二一支改姓鹿,白家长子为族长。到了族长白嘉轩这一代,已是清末,老气沉沉的王朝一息尚存。全书的情节,就在白嘉轩的发家,他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长大,鹿家鹿子霖和他两个儿子的作为中展开。全书的结局在解放后不久,以鹿子霖的疯死为止。

书中出场的人物众多:族长白嘉轩,鹿家鹿子霖,大儒朱先生,长工鹿三,白家长子白孝文、三女白灵,鹿家的两个儿子鹿兆鹏、鹿兆海,鹿三之子黑娃,女子田小娥……每一个人物的形象都很生动,而其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,是白嘉轩和朱先生。

如果借用政治课里的术语做描述,白嘉轩可以算作“封建势力的顽固代表”。书的开头,他连着娶了七个老婆,描写了七次他的洞房之夜。当年的我,看到这些泛黄镜头可是有点儿羞涩。他在父亲死后继承了白鹿两家的族长身份,十分忠诚地履行自己族长的使命。他的人生观,是最传统的士人价值观:视宗法道德为天,勤俭持家,不苟言笑。年少的黑娃说,叔的腰“挺得太直太硬”,让他感到不舒服。他的能力超群,但一幅铁石心肠,在祠堂里用枣条鞭笞有伤风化的族人,废掉已经担起族长责任的长子,甚至听任长媳在饥年活活饿死。在人生的各种境遇里,他一次次验证了自己处事原则的正确性,愈发笃信笃行,直到最后。

白嘉轩的人生信条,显然无法轻易用“封建”或“腐朽”简单概括。我们曾无数次在政治和历史课上批评宗法制度的惨无人道,封建道德的陈腐老旧,但从白嘉轩的故事看,这些指责未免显得苍白片面。在过去,家族作为社会的基本组织单元,保障了几千年的文明传承。在这一物质基础上形成的制度和道德,在其所属的土地上的意义是值得去体会的。

朱先生,作为神一样的存在,是陈忠实笔下完美传统道德的化身。他不像是曾在现实中存在过的人,更像是三国里的诸葛孔明。他神机妙算,只身劝退二十万清军,犁毁鸦片田,住持赈灾,立志投笔从戎,编撰县志,在死后也留下圈套。塑造这样一个完美的关中大儒,陈忠实事实上倾注了自己的希望。朱先生的葬礼,是全书十分感人的部分。从白鹿书院移灵到朱家村,沿路百姓自发出来送行,五十里的路上挤满了悲伤和不舍的人,烛火香纸形成溪流。(似乎能从中看到十里长街送总理的影子。)传统中能否孕育开明的有识之士,他给出了肯定的回答。朱先生曾预言,“天下必定是朱毛的。”但之后的情形,“得了天下以后会怎样,还得看。”这样的圣人毕竟死了。

百灵是死在党内斗争里的无辜人。残酷无情的政治,夺走了这个正直热情、白鹿精灵一样的女子的生命。

黑娃是死在阶级斗争里的无辜人。他的一生跌宕起伏,即使最终幡然悔悟,也难逃暗算。无论哪个政权,都包藏了无数的野心家,都滴着纯粹鲜红的热血。

这部书胜在它的大格局,陈忠实如何通过写笔下各色的人,重现时代的冲撞。不止有传统与革命的冲突,个人与家族的冲突,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的冲突,甚至有红党自身内部的路线冲突。能在一部作品里展现如此多的波澜,实属不易。书中白鹿两家真正唱主角的有两代人,每一个人的出场和谢幕,都带着鲜明的色彩,最终的命运亦得到读者的感慨。对过去时代的理解,通过这部书能得到更深刻直观的印证。这是一部民族作品,也许只有中国读者才能真正读出其中滋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