权力与自由——重读《笑傲江湖》

《笑傲江湖》是非常著名的金庸小说,里面有极多典型形象:岳不群、令狐冲、风清扬等人物,独孤九剑、葵花宝典、辟邪剑法等武功以及“五岳剑派,同气连枝”、“无招胜有招”、“欲练此功,挥刀自宫”等带有哲学意味的话语都流传甚广。每隔一段时间把金庸小说过一遍,俨然已经成为习惯。这个寒假重读《笑傲》,除夕这天刚好读完。或许因为阅历增多,居然看出点新东西。

影射时局

在《笑傲》的后记中金庸写道,“我写武侠小说是想写人性”,“这部小说通过书中一些人物,企图刻划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”。金老已经清楚表明,书中人物事件皆有影射,意在描述政治斗争的普遍情况。以前这番自陈心迹,给了我们一盏明灯,将书中种种人物、情节照得格外明白:

日月神教任我行已经将东方不败选为继承人,还传他《葵花宝典》。但东方不败仍反叛,将任我行关入西湖底。(林副统帅故事)

日月神教教主东方不败,躲在黑木崖顶绣花,纵容身边人倒行逆施(四人帮)。自封“文成武德,仁义英明”教主(“伟大领袖×××”);设立“教主宝训”,教众日夜背诵,“一天不读教主宝训,就吃不下饭,睡不着觉。读了教主宝训,练武有长进,打仗有气力”(红宝书);以各种莫须有罪名屠戮教中元老(彭德怀,刘少奇……)。属下之人无不阿谀奉承,诚惶诚恐。

任我行甫出江湖,对“文成武德”一套嗤之以鼻;等到重登教主宝座,看到众人下跪竟也觉得颇合理,听到众人满口奉承竟是无比受用,还加等自称“圣教主”。难怪令狐冲见了叹道,“坐在这位子上的,是任我行还是东方不败,却有甚么分别?”权力腐蚀人,一至于斯。

《笑傲》在《明报》连载时,大陆政坛正斗得翻天覆地。金庸关心时局,更加之每日操刀社论,在作品里不免透露出个人倾向。他作为局外人,一眼看出腥风血雨的政坛背后是追求个人绝对权力的野心家,并且毫不留情地予以讽刺。《笑傲》在影射政治,评论往往止步于此。但如果仅仅是影射时局,未免将这部作品的格调看得低了,所以金庸自己也要说,他意图刻划政治中的“普遍现象”。

权力斗争的三种出路

政治中的“普遍现象”是什么?无非是权力将一群人弄得死去活来。

在《笑傲》中,金庸花了大力气写争夺权力的众生相,甚至可以说权力是全书的隐形主轴。避邪剑谱、葵花宝典之所以人人眼红,无非是练成绝学之后就有实力问鼎江湖权力的顶尖位置,荣誉、财富也将随之而来。岳不群处心积虑,隐忍十多年,最后不惜自宫也要练辟邪剑法;左冷禅偷学剑法,不外乎是为了最后吞并其余四派,当五岳盟主。野心家和阴谋家,在争权夺利时必须壮大自己,现实中靠金钱,小说里还可以用武功秘籍。

争权夺利的野心家们,背后各有组织,连累许多人。日月神教和五岳剑派百年恩怨,无数流血牺牲。再加上魔教内部两次教主地位争夺,更腥风血雨。这些动乱,将很多怀有抱负的英雄裹挟进来做了炮灰。刘正风金盆洗手不得;梅庄四友逃避西湖也不行:金庸自己解释道,“他们都无法做到,卒以身殉,因为权力斗争不允许”。权力斗争无非三种出路:被卷进去做肉酱,做胜利者,保持超然。刘正风和梅庄四友,是第一种出路。

但书中毕竟展现了其它情形:

第二种出路,夺权成功的东方不败(以及复辟成功的任我行)。可是,东方不败作为书中权力最大的人,居然亲口对任盈盈说,

“一个人生而为女子,已比臭男子幸运百倍,何况你这般千娇百媚,青春年少。我若得能和你易地而处,别说是日月神教的教主,就算是皇帝老子,我也不做。”

到了权力顶峰,他已经丧失享受的能力,甚至羡慕起手下败将之女。为了赢得斗争,他付出了代价。金庸故意将他写得离奇可笑。任我行复仇成功,再次做教主,筹划歼灭五岳、吞并少林武当,可惜霸业未成就暴毙,宏图大业化作尘土。再显赫,再威武,再倒行逆施,终不免覆灭,这是古往今来政治的定理。

第三种出路,超然隐士风清扬。风清扬厉害至极,剑法超凡,得以不卷入其中。金庸称其为“心灰意懒、惭愧懊丧而退隐”。这种情况只能算是少数。

第一种情形最为普遍,“一将成名万骨枯”,是普通人难以抗衡的。刘正风和梅庄四友,他们毕竟有足够强的个人意志和足够清晰的眼光,纵然最后失败,也是非常不容易的。

权力与自由

在阴谋与斗争中,《笑傲》还讨论了个人的自由。(若不是后记中提到,我也许就忽略了)。这个角度非常有意思,值得讨论一番。

“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。若为自由故,二者皆可抛。”

诗句歌颂自由,将它视作最宝贵的事物。正因为自由不易获得,所以才如此令人向往,这首诗才如此脍炙人口。《笑傲》里追求自由的人,居然十分稀少,十分独特。

刘正风和曲洋,一正一邪,是书中最先出场的自由殉难者。其后还有梅庄四友。他们因自己的艺术追求,主动想从江湖仇杀中抽身,不能如愿,丢掉了自己性命。前面已经说过,他们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。他们追求自由,却得不到自由。

如果不身处政治斗争,是否自由呢?风清扬大侠,似乎是自由的,似乎又不自由。相比追寻艺术理想而殉身的刘正风、梅庄四友,他能依自身的独立意志行动,当然是自由。但他又如此消极,简直像只把头脑埋在沙里的鸵鸟逃避过去。他的身体自由,心却不自由。

只有令狐冲是另类,金庸评论道“令狐冲不是大侠,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”。天生的隐士,不热衷权力。任我行三番两次要他入教,许给他活命的练功心法、副教主的地位、宝贝女儿,他都不感冒。别人不能从武力上强迫他,他又不爱权力,身体和心似乎都自由了。

但是,还有爱情。他暗恋小师妹,任盈盈热烈的追求使他心怀感激,直到最后小师妹死了,他才将心转移到任盈盈身上。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。但金庸指出,任盈盈对令狐冲“主动”的爱,令“令狐冲的自由却又被锁住了”。这个评语何其犀利。任盈盈贵为魔教圣姑,热情无私的付出是一份巨大的人情,令狐冲不得不领。怀着报恩的心态,他才率人攻打少林寺,上黑木崖帮忙。这份恩情锁住了他,哪怕最后恩情变成爱情。金庸真是太犀利了,这眼光让人不服气不行。

写到这里,看到被爱情所困的令狐冲,不由得想起毛姆在《月亮和六便士》里刻画的斯特里克兰德——在太平洋小岛上作画,与整个世界决裂,绝不被爱情友谊禁锢的天才画家。斯特里克兰德那样的隐士,又是何等彻底决绝。令狐冲不那么极端,当然也因此可爱得多了。

几个小花絮

最后,这次重读,对几个老生常谈的问题找出了新证据。

#《笑傲江湖》的朝代

金庸本人在后记说道,“本书没有历史背景,这表示,类似的情景可以发生在任何朝代”。话虽如此,书中仍然有一些朝代信息,可以供我们作有根据的推理。在“十四 论杯”一章中,祖千秋有这么一段:

饮这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,最好是北宋瓷杯,南宋瓷杯勉强可用,但已有衰败气象,至于元瓷,则不免粗俗了

可见得,笑傲江湖的年代不会早于宋、元。

另外,在“三十五 复仇”一章,岳灵珊与林平之对话,有一段她说道:

“英雄豪杰,少年时做过和尚,也不是没有。明朝开过皇帝太祖朱元璋,小时候便曾在黄觉寺出家为僧。”

可见得,也不会早于明朝。岳灵珊对朱元璋如此不敬,敢直呼其名,让人又不敢相信她是明朝子民。

还有,在“二十二 脱困”一章,令狐冲抢了一位武官的衣服印信,要冒充他。这一段写道:

他在怀中一搜,掏了一只大信封出来,上面盖有“兵部尚书大堂正印”的朱红大印,写着“告身”两个大字。打开信封,抽了一张厚纸出来,却是兵部尚书的一张委任令,写明委任河北沧州游击吴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参将,克日上任。

兵部是明清两代官制。此处印证了笑傲江湖的年代在明清二者之一是合理的。

在“三十七 迫娶”一章中,令狐冲被仪琳的母亲、不戒和尚的老婆治住。书中是这么写的:
> 便在此时,头上一紧,头发已给抓住,跟着双足离地,随即天旋地转,身子在半空中迅速转动,原来那婆婆抓着他头发,将他甩得身子平飞,急转圈子,越来越快。

清朝满人统治,汉人剃发留辫。如果是清朝,那么此处抓住的应该是“辫子”,而非“头发”。再者,清朝的民族矛盾严重,反清复明是江湖儿女的普遍想法。如果是在清朝,书中各方豪杰绝计不会闭口不提此节。

总之,可以下如下结论:笑傲江湖的年代不早于明朝,这是百分百确定的。至于是明朝还是清朝,更可能是明朝。

#2. 黑木崖的地址

书中说,“离平定州西北四十余里,山石殷红如血,一片长滩,水流湍急,那便是有名的猩猩滩。更向北行,两边石壁如墙,中间仅有一道宽约五尺的石道。”

这是金庸设定的地点。有人翻出历史地理书,发现位置其实对不上。只能说金庸写书有纰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