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北京暴雨,造成惨重的人员伤亡,由此引发了社会上对防汛和水灾的热烈讨论。多少年了,类似这样大规模的公众担忧再次出现,在互联网时代显得格外热闹。水灾其实离我们很近。长江黄河历史上都是影响国家稳定的重要因素,决堤倒口造成的流离失所和苦难,几乎是每代人都能经历的。
我家在长江边上的江汉平原,属于“荆江分洪区”内。所谓“荆江分洪区”,是个近代概念。建国后,当时的领导打算治理长江水患,于是在“万里长江,险在荆江”的荆江流域,划出一块地方作缓冲区,在其四周新建一道堤,提前埋好炸药。当荆江大堤不能抗住大水时,为了保住江汉平原和大城市武汉的安全,就炸开新堤把江水泄出来。生活在这地方的八十多万人,是某种意义上的“牺牲品”。万幸分洪区建立后,只在竣工后第二年(1954年)唯一启用过一次。三峡修成前,每逢汛期,其间百姓的提心吊胆都比别处更甚。
对水灾最深刻的记忆,是98年的洪水。当时我还是小孩子,夏天暑假一帮堂姐在姑姑家玩。一天晚上在睡梦中,感觉外面格外吵闹。睁开眼睛,迷迷糊糊地看到大人们翻箱倒柜,打包东西后往楼顶的天台搬。醒后我摸着上到楼顶的天台。不大的面积上挤满了各种家具箱子,还不住有人往上搬。这幢小楼一共6层,每户都可以占到一小块地方。天黑极了,手电的光晃来晃去。听大人们说话,才知道镇里某处大堤溃口了,水马上要淹过来,所以得提前做好转移。
之后,姑姑领着我和表弟,穿过冷清的街道去堤面。现在只能记起来,那天夜里似乎还有点凉,姑姑给我穿上了她的一件外套,显得很大。堤面上也到处是人。然后就迷迷糊糊不知发生了什么。
第二天,从家里赶过来找我们的爸妈还有叔叔,在一辆汽车下找到了还在睡觉的我们。他们听到这里溃堤,怕我们有什么闪失,着急得不行,心急如焚地赶过来。叫醒我们,我们都一脸茫然,倒是他们十分激动。家长们带着我们回家。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一路沿着堤面走。昨天晚上不知不觉,到了白天才真正知道什么叫“溃堤”。堤面上已经密密麻麻地挤满疏散的人家,摆满了各种生活用品。整个搬上来的床,蜂窝煤炉,衣柜,锅碗瓢盆,桌子,米袋,农具……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。没法骑车,得一路从人堆和杂物中拣着空隙走。堤的一边,河里的大水浑黄浑黄的,另一边,水已经过来了,放眼望去黄茫茫的一片,农田当然不见了,房子小半截泡在水中。天上有直升飞机,盘旋在低空往下投食品和救生衣。整幅景象,各种慌乱和无序,还有那些空房子的荒凉,诸般接近战乱流离的画面,是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的。
回到家,同样是各种逃难的准备。家出门就是大堤,万一出事逃到高处的堤岸最方便不过。那段时间,家里堆满了各种箱子,是各种亲戚存的。隔壁有的家里,亲戚的小孩直接住进来。爸爸不在家,去别村防汛。别村来的防汛队查看堤坡的草坪,查渗水查漏水,一天好几回。晚上更热闹,防汛的人挑着马灯走来走去,换班下来的人在外面乘凉。多了这么陌生人,夜晚歇在当地人家,像过节一样。
每天人们关心的话题是,今天水是涨是退?水位最疯狂的时候,站在堤面上直接可以在河水里洗脚。每天顺流而下各种杂物,据说有人看到过死人尸体。浩荡的河水使河面变得格外壮阔,真有杜甫诗中“江平两岸阔”的意思。即使只是长江的一条小支流,即已如此可观,何况烟波浩瀚的长江?
人在敏感的时候,一点风吹草动就能翻江倒海。某天,有消息说远处溃堤了。一传十,十传百,接二连三地所有人都行动起来,全家老小出动转移财产。现场之混乱,人声之鼎沸,让人叹为观止。到了中午,搬得差不多了,却连水影子也见不着。燥热的盛夏中午,大家一身臭汗,打开电视才知道,是一个疯子乱喊,结果全镇都被感染,弄得一场乌龙。
以后在高中的图书馆看到一本关于抗洪的书,才知道当年荆江分洪区险些真的再次发挥作用。当时坐镇前线的是温,时任国务院办公厅主任,他掌握分洪决定权。荆江大堤的水位达到可承受的极限值,最高洪峰来临,炸药都已经完全准备妥当,引爆的各种工作都到位,临近居民也通知疏散。但他犹豫再三终于没有下令。结果洪峰顺利通过,分洪区内几十万居民得以免受祸乱。
直到夏天过去,洪水也没有来。有大批解放JUN投入抗洪救灾,他们作风过硬,纪律严明,真可谓是子弟兵,深受爱戴。镇上的初中就有Jun队入驻,等我上初中时老师回忆起来还盛赞他们,说他们每天都主动把校园扫得一尘不染。当时有个抗洪战士是本地人,牺牲了,全国都纪念他。他叫李向群,县里甚至用他名字命名了一所高中。98年多亏他们。
当年的记忆,十分模糊,像一团连不起来的影子。但那种不安和乱象,却实实在在的留下印象。三峡之后,夏天的水再也没有那么猖狂过。但据说今年的水势又十分吓人。希望一切都不要发生,分洪区永远不要发挥作用,什么都平平安安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