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客车上下来,远远看见爸爸的背影。他在街上和一个熟人说话,摩托车停在旁边。我走过去,把手搭上他肩,拍他一下。对面的叔叔一笑,打声招呼走了。爸爸转过身看到是我,十分高兴又略显局促地说,你到啦,那上车走吧,天好热。我坐上摩托车的后座,车开动。
他真的老了,我在心里不情愿地承认。刚刚下车,看到他背影的第一眼,我很诧异:他显得好沧桑!站在那儿,明显不如以前挺直。我走近,他转过身,我突然意识到他居然没有我高。在印象中,我一直在仰视他。现在,我却高过他了。坐在摩托车后座上,我一边跟他说话,一边看他——在他头上竟然看到不止一根白头发。爹爹在的时候曾跟我说,我们家的遗传是不白头发,他七十多了还是满头乌。现在,他的小儿子可是真真实实长出了白头发。我心里越发不是滋味。时间真残忍,守不住岁月的秘密,任由它爬上脸庞、发梢,让人心碎。
爸爸今年四十六。爹爹婆婆养育了四男三女,他是最小的儿子。他少年时贪玩,没有在学业上取得成就,成了一个称职能干的农民。记忆里的他,能种地,会钓鱼,安得好电灯泡,编得了竹工活儿。除了在我小时候有几次打得我蹦蹦跳,基本上没对我发过火。为人老实谦和,不善言辞,脾气很好,非常照顾我妈。有他在,家才显得踏实。在我心里,谁能比他更算一名成熟的男子汉?
回到家,妈妈已经准备好午饭。他一般吃饭时喝点酒,因为我回来,他喝完平时的量,还想再加点儿。被妈妈埋怨说对身体不好,还喝还喝,只好作罢。饭桌上他们问我,学校怎么样,吃得怎么样,宿舍热不热,北京过得惯不惯——都是问了好多遍的问题。我嗯嗯啊啊,把以前的回答重复一遍。他们关心我过得好不好。听到我说好,就高兴。他和妈妈,认为我总是孩子,都把心整个儿放在我身上。我快二十了,一天天长大,他们却一天天衰老。
屋前水泥地上摊晒着麦子,傍晚要装袋收进屋里。我帮妈妈的忙,把工具把麦子耙拢成一堆。妈妈说,这几千斤麦子天天晒和收,装袋后背进背出都是你爸一个人,今天可好,我们俩合作可以放他一次假。过一会儿,妈妈又指着装好的一袋麦子问我,一袋小麦一个人你搬得起搬不起?我瞧着满满实实的一袋,真是不太确定。弯腰一试,用尽全力踉踉跄跄才搬起来抱进屋。只能回复妈妈,我奈何不了它。妈妈一边笑,一边“嘲讽”我,真没用!爸爸在你这个年纪正当壮年,早就是家里的正式劳力,挑谷插秧样样来得活,这么一袋麦子根本不在话下!
爸爸正好出来听到。他十分得意的回忆起当年勇:
“我十八岁下学,在家里帮你爹爹婆婆搞农活。夏天收稻子,我心里有底,不用秤称,一担就是两百斤,挑起就走,一天也不觉累!……”
我和妈妈都称赞他了不起,他说,“现在可比不得以前了。不如以前有劲儿。”他又说我,不锻炼,手膀子上肌肉都是松的。我手臂的肌肉的确是松弛的,整天不是在宿舍就是在自习室,根本没有锻炼它。不过这双手,还是和妈妈一起把装好的麦子都搬进来,没有让他插手。他背着药水机,趁着傍晚凉爽在天黑前去田里打一遍药。
一共十二袋麦子,晒得结结实实,用装化肥的蛇皮袋子装着,在角落码得整整齐齐。我的手臂还有点儿酸。
爸爸说他十八岁的“英勇”故事,言语中颇为自豪。还未至知天命之年,他头上已经生出白发,背也开始显得驼。他的青春,力气,还有一股子狠劲儿,都慢慢离他而去了,渐渐不见了。
它们都去了哪儿?我使劲儿想,得到答案:它们到了我这儿。一个父亲十八岁的逝去,在我这个儿子身上继续。生命的加减法好残酷,让人不忍直视。